冬天每年都会毫无例外地降临一次,人只要活在世上,就要经历和其年龄数字相等的冬天。
按照人类的平均寿命计算,每个人要度过七十多个冬天,对于居住在北方而且喜欢雪的人,这个数字并不算太多,但对于像我这样讨厌寒冷的人,这个数字未免过于难熬。
但不论人们为之欣喜或厌恶,每年的这个时候,冬天总是如约而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冬天的呢?
在小的时候,我曾经无比地憧憬冬天,每逢日历上冬至的日子渐渐接近,我便会幻想着鹅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将大地染成白茫茫的一片,我要站在那片纯净的世界里,任凭冰凉的雪花落下来,贴在我的脸上,手上,沁人心脾的气息流进肺腑。
不过回忆起来,为什么当初会那么憧憬冬天呢?我想,我憧憬的大概并非是下雪,只是隐隐盼望着,那纯净的白色能够扫清一些令人烦闷的东西,比如父母争吵带来的不安,比如乡下小镇特有的闭塞感,比如对沿袭父辈那般人生的隐隐担忧。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份憧憬也渐渐消退。有一年,小镇终于下起了雪,但却连积累薄薄的一小层都没能做到,在行人的踩踏下很快变得污秽不堪,就如同......那乌黑肮脏,被踩得不堪入目的烂泥一样。我想,如果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城镇里,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真正的雪吧。
话说回来,即便是同为白色,也各有不同,如果要用一种颜色形容我十八岁之前的人生,那么苍白应该是最契合的一种。毋需多言便能联想到单调,乏味,枯燥。
将我人生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所有冬天,像收藏的鹅卵石那样在面前一字排开,很容易就能看到十八岁那年的冬天与众不同,散发着淡淡的玫瑰色光彩。即便已经过了那么久,当我静静凝视它的时候,也能立即回忆起和那个冬天有关,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在呼啸吹拂的北风中,有点晃眼的阳光里,她的身影一直都存在于那里。
垂着深褐色的长发,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呼出的气体染上霜雪的颜色。
以及,心中怀抱着不可告人的如同葛藤般纠结的黑暗过往,低垂着悲哀眼神的那个侧脸,还有她带给我的小小心痛......我也能够轻易的回想起来。
现在,我想说说那年冬天发生的故事。
不过,凡事都有所谓的前因后果,如果想要细细地说明此事的来龙去脉,则要追溯到2019年秋天的11月20日,我和她邂逅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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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刺骨的冷水泼到脸上,借着厕所昏暗的光,我看到自己的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连续几个晚上的辗转反侧让原本就长期匮乏睡眠而呈现乌青的眼眶变得更加可怕。
这是发烧开始之后的第四天,因为升入高三后的睡眠时间匮乏,起床时感觉头晕和疲惫是司空见惯的常事,所以我本以为根本无伤大雅,大费周章地跑到医院看病完全是小题大做,这种小毛病只要忍一忍就能痊愈。谁料这场病却越发严重,一直拖到今天,居然演变成了连站都站不稳的高烧。
我所在的高中是这个小镇升学率第一的高中,采取严苛的高压政策。现在是一般上班族都已经吃过晚饭悠闲休息的时间,可晚自习却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刻。我沿着后门偷偷溜进教室取走家门的钥匙,有几个记不住名字的同学微微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可是没有任何表情就低下头继续奋笔疾书。
教室里明明容纳了将近五十个人却鸦雀无声,临走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蓦然联想到了医院的重症病房,无论聚集着多少人那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真是的,会混淆病房和学校的高中生应该不多吧。因为像我这样茕茕独立,形单影只的家伙在校园里根本寥寥无几。我摇晃着头把这种无端的联想驱逐出脑海。
班主任是一个总是挺着肚子,习惯将双手背在身后对学生进行说教的家伙,身上聚集着一切中年男人特有的令人不快的要素,如果去向他请假,他一定会一脸嫌恶:“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在他看来,我们这些学生无不娇生惯养,缺乏毅力,所谓的生病不就是为了糊弄老师而做出的借口吗?
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走正门的打算,我弯下腰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四处留神注意避开夜班老师的巡逻,悄悄地来到校园一隅的围墙处。
这不是我第一次偷偷翻墙出校,可是身体比我自己想象得还要虚弱得多,在翻过一半的时候,头晕目眩的感觉突然袭来,等到坠落的恐慌感切实地传来时,我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背部率先着地,全身都像散架一样火辣辣地痛,动一动仿佛骨头里就会传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我仰面躺在地上好一会儿,面前的月亮微微地模糊变形,嗡嗡地耳鸣声消失后,我以自己都讨厌的有气无力的姿势慢悠悠地爬起来,眼前的景色宛如醉酒后的世界一般呈现扭曲歪斜的样子。
由于某些原因,虽然只是高中阶段,但我现在并没有与父母住在一起,而是居住在某间距离学校不远的独居公寓内,原本只需步行五分钟的路程,今天的我却摇摇晃晃地走了足足十分钟,才看到那栋居民楼的轮廓。这时手心里传来温热的感觉,我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许久,昏昏沉沉的头脑一时间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才发现是刚刚摔下来时,手心被栅栏上的尖刺割开狭长的口子,鲜红的液体顺着手心淌到地上。
就在那时,我望见了她。
在我独居的公寓入口处,在昏黄路灯光芒的映照下,她蹲坐在那里,长长的深褐色直发垂下,遮盖住他的脸庞,是我看不清她藏在阴影里的表情。
但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膀不断地上下起伏着,毫无疑问,她正在掩面哭泣。
那情景跟我和我认识的那个女孩相遇时的场景很像,让我震住了。
......阿婧?阿婧!
眼里一下子涌起朦胧的水雾,胸口像是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回忆压得我就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拼命压抑着想叫喊出来的心情,喘息着燃烧一样的喉咙,轻声地对自己道:“不,不可能是阿婧。对,不管有多么相似,阿婧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不管是清晨,黄昏还是深夜。
我目不斜视地向楼上走去,这并不奇怪,这个时代人人甚至自顾不暇,哪有空闲去管一个蹲坐一旁的路人呢?我这个俗人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当我越过她笔直地继续向前走时,她却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腕。被接触到的地方,冰冷的感觉灼烧着神经。
“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我疑惑地回头。
“那个,你的手在流血诶。”
“嗯,是的......不过好在已经不太疼了。”
“可不能放任不管啊。”
“没关系,这种小伤犯不上大动干戈。”我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随后立即想起自己对发烧不管不顾,最终演变成了重病的事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她貌似有点吃惊地盯着自己被甩开的手看了几秒,但好像没有因为我的失礼而生气,相反,她微微地皱眉,然后站了起来,像温柔的母亲为孩子测量体温那样——把自己冰凉的额头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
我大惊失色,倘若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我自然能轻而易举地躲闪开,可是思维的迟钝让身体也变得迟缓,倒不如说我根本没有预料到她要做些什么,只来得及微微摇晃一下,她已经凑了上来,微带温热的吐息吹拂到脸上。
很冰,仿佛还带着雪一样的清新气息,按理说折痕奇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做出如此突兀的行为,再怎么警戒也不为过,然而我却莫名有些享受她的动作。
“呀,温度很高呢,这样怎么还在外面闲逛呢?生了这么重的病就应该好好地卧床休息才对!”
她很熟稔地牵起我的并未受伤的另一只手,指着封闭的大门说道:“进去之后,我来帮你包扎一下吧。”
若在平时,我绝不会做出把来路不明的生人带回家这种事情,可那天是怎么回事呢......?可能是过于炙热的大脑无法保持冷静吧。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拼命地爬到三楼,打开玄关的大门让女孩先进了门。
“收拾得很整洁呢。”她好奇地四下环顾。
我没有力气接话,只是无言地点点头,把房门关上锁好。
“......大多数男人的房间都乱糟糟的呢。”
她小声地嘀咕着,我慌忙看向她,她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里蕴含了多么巨大的信息量,仍在参观似地四处打量,灵活的眸子不断地转动着。
......无所谓,不管她之前的人生是如何度过,是怎样的黑暗或堕落,都与我无关。
念及此处,我突然感觉手腕上的伤口变得又疼又痒。今年的寒潮似乎来得格外早,虽然日历显示为时尚早,但空气里已经有几分寒冷肃杀的意味,方才之所以没有感觉,大概是因为裸露在外的手被冻僵了吧。
“请问,绷带在哪里?我这就去拿来替你包扎。”她回头对我莞尔一笑。
“不,这里好像没有那种东西。”
“诶,是吗?”
“因为不是生活必需品所以没有准备......不过,大部分家庭都没有绷带这种东西吧。”
“嗯,不幸的事情通常都是预料不到的嘛,如果预料得到,就能早早做好准备,也不至于成为不幸了。”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么,酒精放在哪里?至少消毒是必须的吧。”
我告诉了她酒精的位置,然后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方才一路支撑着走过来还不觉得,现在脑袋刚刚沾到枕头,昏沉的睡意向我袭来,几乎眼皮都睁不开,意识像是绑上了沉重的石头,不断地下沉着。
在朦朦胧胧中,我感觉到有人捧起我的手,用棉签轻柔地把清凉的液体涂抹到伤口上,一瞬间的疼痛让我龇了一下牙,意识清醒的瞬间,我眯起眼睛,看到了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又温柔又悲戚地笑着,像是......看着自己久别重逢后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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